通往胸科医院食堂的过道
砖混老楼
常年掩映在它自身的阴影下
此刻冰冷
盛夏它是凉爽的
站在狭窄的过道
越过昏暗的两层楼
向上眺望
亮一点点从更高处射下来
顺着墙壁爬上去
就有一点希望
像凡·高《囚犯放风》的画
和讲述纳粹时代
南欧游击队的老电影
地下工作者
在过道窜来窜去
有的倒下
有的踪远
把自己和时间变成影子
渗进墙
我想说
你必须随时缅怀并记住
绝望里
那一丝迷人的光
牙
没错
他们动了锤子
在麻药开始作用
我半睡半醒沉入胡思乱想之前
我看到过它
接下来
我双手握住椅子扶手
我想牙科座椅恐怕是世界上
最诡异的椅子
当然还有产科椅子
有一回我拔喉间鱼刺
假小子式的口腔女医生
把我领到了一间闲置的
妇科诊室里
“张开嘴！”她说
我不知道那些妇科医生
会不会也会那样去
启迪母亲们——“再张大些”
那些椅子会不会
也像我臀下的这样冰冷
他们好像又换了把锤子
也许是同一把
我听牙医对助手说
“你把下巴托住”
我又在想那些母亲
唯一的共同点都是
把东西从体内往外拽
“有一阵我觉得像电影里那样
飞到了天花板上，俯看着医生
和产床上的另一个我”
我听过一个朋友
这样描述她生产时的感觉
“好了，你可以起来了”
在我以为他们要进一步下狠手时
牙医对我说
“多用了支麻药，你受累再去补交下费”
我手上的注意事项则写着
“口内纱布40-60分钟取出”
我想点支烟，忍住了
病牙已不在口中，婴儿们
在麻药散去的迷雾中长大、跑远
马脸
我想
我也可以来写一写马脸
当我看到一位美籍华裔诗人的诗题后
忽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当然不是他写的那个乏味话题
我指的是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我二十一岁看到照片和插图中他那张脸时
内心甚感惊讶
那么多兼具温柔和力量的诗句
怎么会出自于一张马脸之手
那张脸从黑暗中浮出来
有点惊愕、怀疑、恼怒
却又背靠着宁静
“那是一张阿拉伯种马的脸”
他同时代的文人好像有过这种回忆
而我所想要强调的是它背后的黑暗背景
以及宁静
以及要从黑暗中
把你的表情浮出来
石灰
这十来年
报纸和网络
先后披露了问题奶粉
三聚氰氨
毒牛奶
它们可能忘了
多少年前
这类事就已存在
我小时候
那些家里有点财力的孩子
也同样有幸喝
问题牛奶
那是种变质的奶粉
乳黄的微小颗粒
已彻底变成
接近石灰般的白粉
那是因舍不得喝而放坏的
坏了又因为牛奶中有糖
依然不舍得丢掉
汤水是稀薄的
饮入口中
有淡淡的樟脑味道
——不知道是因为我家的柜子
是樟木的
还是物质发生蜕变后
所产生的自然变化
我敢打赌
那些后来制造毒牛奶的人里
有些在童年肯定喝过
变质的奶粉
那些默许这类企业生存的审查官
肯定有人在童年喝过
他们现在不会喝
他们负责制造
黑色清晨倒下的舒阿妮
他们负责制造
白色夜晚医院尸布的马家莉
不负责记忆醒来
拥护生命长眠
金钱之蛇
一口咬掉自己的乳头和龟头
喝他们喝自己的发霉童年
就着所有家长和孩子的童年
这是他们的时代
正逢其时
虫从变质的奶粉爬出来了
爬向胃
爬向大脑
时代的中枢
石灰奶粉流淌
在无主的国
无理的国
无仁的普世
无停留地蔓延
谁保证它们停止
谁保证他们终止
不换上更邪恶的
多年怕狗的我
近来很想养一只德国黑背
我很想带着它出门
去高铁
去机场安检
去接见日本首相
狗在一旁
不怀好意地吐着大舌头
和当年帮着日军
祸害抗日分子
一模一样
我带着狗去银行
或从邮局回来
我坐在网前骂人
狗一跃进了网络
把那些兔崽子撕碎了
叼着战利品耳朵回来
我伸手接过却发现
是大理石雕塑碎片
我的黑背摇摇尾巴
跑到门外看满月去了
我从窗子看到它
高昂着头
健壮的脖子狗毛乍起
就要发出人狼的声音
五月某日，某月某日
我看到死亡的模样
从活着的网页
活着的嘴
手
小小麻雀费力地
叼住猎物
往前挪
我转上
另一条路
为了不惊飞它
一阕
树木们把头探向
亮灯的窗子
谛听
诗人这样写道
那么后来呢
他们听到了什么
